日語教室:【百年前的旅遊文學閱讀報告】1920年代的芥川龍之介《支那遊記》

1921年,芥川龍之介由上海到江南,從長江到北京撐着被病魔折騰的身體寫下了《支那遊記》。

芥川龍之介熟讀中國古代書籍,漢學根基比現代身為中國人的我們還要高幾個層次。作為一個駐海外記者,飽讀詩書之後終於能夠親身到訪這個魂牽夢縈的文明古國——中國,卻看到了和想像之中截然不同的景象:唐宋詩情畫意的中國與近代中國的差天共地。

*我看的是中華書局中文版*

在閱讀這本書之前我期望可以看到一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在日本長大熟讀中國古代典籍的作家如何評價民國初年的社會以及風土人情,尤其是關於傳統中國旅遊勝地的介紹。

現時到中國旅遊,不難發現旅遊景點假日混亂無比,票價高昂。閱讀芥川龍之介的支那遊記之前,我有幻想過一百年前的中國大概還保留我心目中詩情畫意的印象,可是在遊記裏面芥川龍之介告訴我一個血淋淋的事實:不要再做夢了!那個讓人神為之醉、魄為之奪的古典中國根本早已不存在了!

我心目中的「中國」到底是什麼模樣呢?諸位看官可不要笑我,這就是少時我讀古典文學時對神州大地的幻想:

—以下開始是本人的想像—

如果拿着唐詩宋詞又或者以前的章回小說,在西湖旁邊你可以想到各種才子佳人的故事。老榕樹微笑着看着月轉星移,忠貞的愛情烙印在三生石上,矢志不渝。那波平如鏡的西湖,旁邊有楊柳依依,一個清麗脫俗的富家少女身邊跟着清秀的丫鬟緩緩走過……

看不到昨夜星辰昨夜風,找不到畫樓西畔桂堂東,也可以想像美麗的杜麗娘在後花園對著盛開的百花,唱著:「原來奼紫焉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如能望着岳陽樓遙想當年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心情,再回到九州佐賀縣鍋島直政勵精圖治憂國憂民,這就是古代中國人對後來日本人的影響⋯⋯

揚州這個地方只有在煙花三月啟程才能看到孤帆遠影,感受千年前詩的慨嘆。在自己的腦袋裏面尚友千古,神交古人,本來就是浪漫美好的想像。

—美麗的詩情畫意古代中國完結—
由於沒有續回鄉證,我對中國最近期的印象也停留在五年前:

看到漂亮的龍門石窟卻看到旁邊小孩溝邊撒尿、小販在叫囂、明明應該是莊嚴神聖的歷史佛教文物地區充斥着人聲鼎沸。

趕上了季節能夠追得到洛陽牡丹爭妍鬥麗,本來是美好的花團錦簇,只見那邊一個姑娘隨手把花朵摘下別在耳朵上面,其他的小朋友跟着仿效……公園裏面還有玩腳趾頭的大媽以及果皮撒一地的草地。

小雁塔經過長年累月的餐風露宿,孤零零地在一角冷眼旁觀熙來攘往的途人。沒有光鮮亮麗的外表,吸引不到對歷史沒有愛的遊客。即是在中國歷史教科書裏面佔上一頁,也不是現實之中受歡迎的景點。相比起按摩、雞煲、各種平價電子零件,傳統歷史文化遺留下來的名勝古蹟在普通遊客心目中並不出眾。

詩情畫意是非常柔弱的東西,而且很容易就可以被破壞了。從字裏行間,我彷彿也隱約感受到芥川龍之介可能當初也懷着同樣的心情,來到支那這片土地。
支那遊記 芥川龍之介

以下就節錄一些我覺得看完之後不得不微笑點頭,表示理解及同情的片段:

//沿着這條攤床街走到盡頭,聲名遠播的湖心亭一望在即。說起湖心亭似乎應該很壯觀,然而其實不過是一個看起來隨時可能倒塌的頹敗至極的茶館。橋面的兩邊隨着古怪的石欄。我們來到這裏時碰見一個穿着綿布服,流着長辮子的中國人。

 
用菊池寬的話說,我屢屢在小說中使用廁所一類的下等詞語。因為我也寫俳句,所以據推測說,這是受到蕪村的馬糞和芭蕉的馬尿潛移默化的影響所致。我當然不會對菊池說話充耳不聞,但是及至中國紀行,因為場所本身是下等的,如果不打破禮節的束縛則無法作出生動的描寫。
 

言歸正傳,那個中國人正悠然地往湖內小便。陳樹藩意欲謀反,白話詩的流行已日漸息微,日本英國盟約即將締結……凡此種種對這個男人而言無疑都是毫不相干的。至少在他的態度和面孔上,有着一副只能讓人做如此判斷的悠閑。

 
高聳入雲的中國亭子,溢滿了病態的綠色的湖面,和那斜著注入湖裡濃濃的一條小便,這不僅是一幅令人倍感憂鬱的風景畫,同時也是我們老大國辛辣的象徵。//

在與不同的中國人交往之中,有文化的士大夫與普通街邊的販夫走卒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無他,芥川龍之介本來就是大正年間文學的巨龍,雖然他寫的支那遊記處處都有嘲諷與無奈,可是看在眼裏卻隨時會想起幾年前我那短短的幾天古都遊記。

再來一個黃鶴樓。李白是這麼說的: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山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崔顥是這樣說的: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可是1920年代芥川龍之介看到的是:

//除了名為甘棠酒茶樓的紅磚茶館,一座名為惟精顯真樓的紅磚照相館,這裏便沒有什麼可以看的了。將眼前一片房檐的背後,深褐色的楊子江閃動着白色的浪花。長江的對面是大別山,山頂有兩三顆樹。我問:鸚鵡洲在哪裏?宇都宮君說:在左手邊看到的就是。但現在已經成為大煞風景的木材堆放場了。//

可是說到底,芥川龍之大對於中國女性還是讚不絕口的。特別是在南國美人這一篇文章裏面,他清楚表明他對中國人的耳朵懷有不少的敬意:「日本女人在這方面根本比不上中國女人。日本人的耳朵扁平而且肉厚,其中有很多與其叫耳朵,更像是長在臉上的木耳。日本人的耳朵很早以前就隱藏在塗了油的鬢髮的後面,但是中國女人的耳朵不是隨着沐浴着春風的吹拂,而且還帶着鑲有寶石的耳環。因此日本女人的耳朵退化成了今天這個樣子,而中國女人的耳朵,則因為極盡了自然與人工的雕琢而變得美麗。」

在西湖一文,芥川龍之介講述他拜訪錢塘名妓蘇小小、鑒湖女俠秋瑾、十二度金牌滿江紅岳飛的墳墓。

以下就抽取其中部份讓各位看看芥川龍之介眼前見到的荒涼景象以及亂七八糟建築堆砌在一起的荒誕。

//之後去看了蘇小小的墳墓。蘇小小是錢塘名妓,名氣之大以至於後來她的名字竟成了藝妓的代名詞,所以她的墳墓歷來備受關注。可是去看了一下,這個唐代美人的香冢只是一個蓋着瓦片屋頂並塗了灰泥的毫無意義的土饅頭。特別是墳墓周圍,由於西冷橋的修繕,極盡荒涼。年少時曾經愛讀孫子瀟的詩:「段家橋外易斜曛,芳草凄迷緑似裙。弔罷岳王来弔汝,勝他多少達官墳。」可是如今,那裏都不見草色如裙的景象。//

 
//西湖的景色,正如嘉興、道光年間的詩人一般太過於纖細。對於已厭倦了粗獷奔放的自然景色的中國的文人墨客來說也許很合口味,對於我們日本人來說因為對纖細的風景早已習以為常,所以即使初見覺得美麗,再見時就會感到不滿。這位中國美人西湖已經被岸邊隨處修建的那些俗惡無比的紅灰兩色的磚瓦建築植下了令其垂死的病根。//
 

//我在秋瑾女俠墓前見到這種紅磚砌成的大門,我不僅為西湖抱不平,更為女俠的冤魂抱不平。用這樣的門來做咏出了「秋風秋雨愁煞人」並為革命殉死的的鑒湖女俠秋瑾的墓門,未免讓人覺得可悲。//

看完這本遊記之後我還是希望看更加多其他日本人的早期遊記。雖然看到內容有時啼笑皆非,可是卻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手史料。與其老是在看政治史或者經濟史這些沉悶的傳統歷史資料,我更加喜歡看不同的人寫下不同的故事,尤其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看來都非常有趣,生動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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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學士、日本語言及教育碩士。東京留學、旅居日本47道都府縣並多次深入採訪日本各地。興趣為和服、水引、日本明治大正文學、持唎酒師資格。 著有日本文化書籍《Kiri的東瀛文化觀察手帳》(2017)、獨遊旅行指南《日本一人旅》(2019)及香港日本戰前交流歷史研究《爐峰櫻語:戰前日本名人香港訪行錄》(2022)、《爐峰櫻語:戰前日本人物香港生活談》(2023)。 除本網站及FACEBOOK專頁「おしゃれキリ教室」,亦透過日本語雜誌「HONG KONG LEI」推廣香港文化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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