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文豪森鷗外愛女森茉莉家道中落過後的耽美世界觀、《奢侈貧窮》任性老少女天才女作家

前言:

3個兔年前的1987年6月6日,森鷗外的掌上明珠森茉莉走完了她貧窮又奢侈的一生。而我也在她過身後的36周年,讀完了兩本她的作品《甜蜜的房間》(1965-1975)和《奢侈貧窮》(1963)。

2023年的4月,我來到了津和野的森鷗外紀念館。

透過期間限定展出的森茉莉展覽,萌生了對這對父女作家的興趣。

森鷗外紀念館

森茉莉作表作:

『父の帽子』(1957年)
『恋人たちの森』(1961年)
『枯葉の寝床』(1962年)
『贅沢貧乏』(1963年)
『甘い蜜の部屋』(1965年 – 1975年)

不是喜愛森鷗外,根本就不會專程走去津和野。對於森鷗外,我的入門不是德國三部曲:《舞姬》《泡沫》《信使》,卻是最容易買到的繁體中文版《魚玄機》。

森鷗外是鄉下土包子上京一鳴驚人成為官僚,女兒茉莉可是含着金鎖匙出生。

有關這照片上的頸錬,我花了半年終於讀到了它的故事:

日本兩大森鷗外紀念館:『東京館』『島根縣津和野館』從島根縣津和野鄉下小屋故居到東京文京區豪宅觀瀾樓

穿著高級振袖和服的年青森茉莉

抱着想了解森鷗外日常的樣子的心態去閱讀森茉莉,在《奢侈貧窮》一書中我果然讀到了平常根本不可能想像到的森鷗外。

茉莉把自己化為近似音節的名稱「魔利」,以第三者的角度描述自己的世界觀。

① 森鷗外出身島根縣津和野這種「鳥不生蛋」的鄉下,就算飛上枝頭依然帶着自卑。抱着女兒坐在人力車上的森鷗外偶爾會被車夫看扁而不爽,報復行為卻是付雙倍的錢。

魔利強烈的憤怒,來自父親的不良遺傳。魔利父親在外面走動時,時常受到庶民的輕蔑因而大發雷霆。會惹他生氣的人,包括西餐廳的侍應生、市營電車的司機、帽店和雜貨店的小學徒弟、上野山腳與両國駅等着載客的車夫(在千駄木駅載客的車夫都知道他是陸軍中將,對他十分尊敬,所以另當別論)。

魔利隨着父親出門時,經常感受到他對那些庶民打從心底怒不可遏。滿肚子怒氣的父親會走到沒人的地方,低低地咒罵一聲:混帳!

魔利父親奇特的服裝也經常遭到那些人的嘲笑。夏天他會穿着《四谷怪談》中短幅浴衣,腰間胡亂地綁着博多腰帶。雖然同是博多出品,但和常見的高級博多絹織腰帶不同,難以當成外出用的配件。在神情好像威廉二世的臉孔上,帶着一頂平頂硬草帽,入冬的時候在那鐘擺形中型的德國斗篷下,又會露出一截厚厚的仙台平男裝袴。

精養軒(明治時期東京高級西餐廳)老闆料定那奇裝異服的魔利父親是個鄉下老頭,帶着一個身突罕見的洋裝、愣頭愣腦的小女孩一起來吃西餐。

餐廳的人和魔利父親的那場鬥嘴,最後是父親贏了:侍應聽到父親以帶有德語口音的英語點菜,故意用英語揶揄。父親怫然作色,立即用字正腔圓的英語重新講一次餐點。

~《奢侈貧窮》

落入貧民窟的小公主,連形容貧窮的生活環境都能想像得很美麗高貴。那得來不易的些許金錢,變成了英國進口的小小巧克力和艾酒。就算房間潮濕陰暗老舊,在老少女眼中都是薔薇色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在老來經過着貧窮的生活,所謂由富入儉甚艱難,我閱讀時總是不由自主心痛她。

落入貧民窟的千金小姐,老來過着怎樣的生活?

① 躺平是我一生的理想

『「天,真教人絕望啊!」

魔利百無聊賴地嘟噥着,照例趴在床上良久,斜着疲倦的眼往周邊瞟了一圈。她說的絕望,是指已經有好幾天都寫不出小說了。不過瞧她的表情,並不像真的走投無路。

「船到橋頭自然直吧!」她嘟噥了一句。

「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句話是魔利的肺腑之言。大致來說,魔利的心態已經懶到連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什麼事都不想幹,只想賴在床上讀推理小說,不去想削減膳食和零食費用,豪氣地把每一本週刊都買來看過一遍,報紙也再增訂三份共看七份。好整以暇哋啜飲紅茶,嚼食巧克力。』

~《奢侈貧窮》

洋傘、玫瑰、森茉莉

② 能糊口便隨心所欲活下去

『除非自己單獨居住,否則魔利絕對不會親手打理家務,哪怕身邊只要有半個人在,她可是連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的。魔利連坐着都嫌累,到別人家拜訪,還懂得坐得端正,若是待在自己的屋裏,除了吃飯、化妝和洗澡之外,不管是寫稿也好、看書也罷,全都是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完成的。可以說她的人生就是懶躺在床上的人生。

魔利的兄弟姊妹、朋友話編輯,若是知道她窩在某些咖啡館的角落又恰巧經過,不少人會走進店裏放下一兩百円代為結帳。儘管只是區區一兩百円,次數一多還是會瘦了荷包。依照魔利樂觀估計的範圍來看,他們好像越來越少經過她待的地方了。』

~《奢侈貧窮》

③ 經濟環境無損我思想馳騁歐陸

『魔利索性自甘墮落,當個無賴,學人家等着天上掉下好東西,靜候着幻想的湧現。比如當他發現意大利畫家朱塞佩(Giuseppe Arcimboldo, 1527-1593)「狩獵」「圖書館員」「春季」等詼諧的肖像畫時,不然會對那些恐怖畫作感到心傾神馳,渴望自己也能寫出風格類近的小說。可惜就憑魔利這塊料子,只有望塵莫及的份兒。

「反正我寫不出好像朱塞佩的畫作那樣的小說!」

魔利嘟噥著,冷不防箍起家中名為茱麗葉的家貓的下巴,把牠整個身子懸掛在半空中。』

~《奢侈貧窮》

從老少女再貧民窟的房間,透過她寫下的自言自語,能夠窺探她內心如何看待這個世界。

『現在,再回到魔利房間的玻璃窗上。

異樣的光線漸次明亮,房間的玻璃窗隨之閃耀奇妙的黃色,但是窗前放上了一面無框的長方形鏡子,因此只有那個地方的玻璃好像被切出一塊方形的鉛灰色。寬大的床舖框架上放有淺綠色的苦澀艾酒空瓶,平裏插着表面塗蠟的人做玫瑰花,宛如在魔利雜亂無章的房間裏驀然出現了塞姬(Psyche、希臘女神的名稱)似的格外鮮明。這是魔利近來最滿意、最引以為傲的室內裝飾。

崇歐(優)的森茉莉年青時代(右二)。無獨有偶,相片中也有玻璃瓶跟玫瑰花。

那是法國製的人做紅玫瑰,色澤朱紅,不似日本的人做花那樣栩栩如生,充其量只是假象。花徑是深薔薇色的,還有誇張的花刺。儘管透着些許紫紅的綠葉比較像真正的葉子,整體依然呈現沉厚的裝飾性,與艾酒瓶子十分配搭,渾然一體,可以形容為蝴蝶與花兒正在交配。花朵和瓶子是魔利親手搭配完成的美的結合,比起魯奧(Georges Rouault、法國雕塑㗎,曾從事教堂彩繪玻璃復修工作,作品充滿扭曲的線條與強烈色彩)的彩繪玻璃更美,令她愛不釋手。

花朵和玻璃瓶,用不着談人道,也不講宗教。但泛美的東西,必須通過良善或美德媾和方能展現耀眼的光芒——魔利可不接受這套理論。魔利深信,美就是美,即是不與道德交好,美永遠都是偉大的。美,凌駕於任何東西之上,所以和宗教、德行毫無相關,也和理論、思想沒有關聯。當然魔利所有的想法都是兒童一般的直覺。她除了憑借這股兒童的直覺書寫隨筆和小說,再也沒有其他足以活命的手段,所以依樣寫下來吧了。』

~《奢侈貧窮》

周圍鄰居隨地吐痰,老少女無論如何都不適應。現在老少女從前的家已經改名,從「創運莊」變成「創運大厦」(應該也有重建吧),根據日本參加過文學家散步團的團友們表示,那裡已經變成「很多中國人居住的地方」。

④ 日本庶民無知愚昧難與歐陸相比,遙想父親當年,連咳嗽聲都如喉頭發出德語字母,再用懷紙包好。衛生文明、內歛高貴。

居住在庶民區的家道中落老少女,簡單的針織便服中的森茉莉

『所謂日本的庶民,不分男女,全是會隨地吐痰的人種,本白雲莊的紳士和淑女也不例外。早晨洗臉時順便吐痰,白天擦抺身體時也要咯的一聲吐上一口。那聲音讓待在房裏的魔利連口水也不敢吞嚥,背上都好像快要冒出疹子來了。(令人不快的吐痰聲細細傳來,使她覺得那痰絲好像鑽進自己的嘴類似的)

「討厭死!真沒想到我竟然會和車夫住在一起!」魔利大叫著,接着就是當著他們的面講些他們也聽不懂的抱怨:「在巴黎的旅館來,就算是那個白化病或當男妾的,我都沒看過他們吐痰。爸爸要吐痰也會吐到懷紙扔掉,更不用說爸爸吐痰時的聲音,就像德語發音的喉音,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也很帥氣!」

白雲莊走廊傳出的交談、聲音,全屬於魔利的世界無法容忍的噪音,讓她焦躁難耐,不停把木床的床頭板撞得乒乓作響、盡量掩蓋外面的響動。』

~《奢侈貧窮》

雖然生活貧窮,鄰居中也沒有好像父親那樣風雅、又懂得外國美好事物的人。但茉莉還是幸運的,因為她心目中認同的美的化身——三島由紀夫也對她的作品讚不絕口:

「戰後文學中最例外的恩典與聖禮,絢爛多彩的雌雄同體,在最有男人風格的古典文章骨幹中,蘊含最有女人風韻的奔逸情感。她(森茉莉)充滿幽默的素描,是力與詩的結合。」

~三島由紀夫

後記:

在《奢侈貧窮》散文集中我看到日本歷史上最寵愛女兒的父親,造就了最不可救藥的公主癌。

森茉莉的名作《甜蜜的房間》是耽美文學始祖,在小惡魔般的少女身上,我隱約嗅到谷崎潤一郎的氣息。不同的是,谷崎筆下的奈緒美被金主寵壞趨叛逆,森茉莉書中的少女卻全因父親縱容成魔。

森鷗外在臨終時希望回到「石見國」(島根縣)、不叫什麼「鷗外」,墓石就用原本土氣的名字「森林太郎」。他不再是德國留學生、不再是日俄戰爭的軍醫、更加不是明治政府灼灼其華的官僚,就一個普通的鄉巴佬。

我在森林太郎和與茉莉身上,看到了「女兒是父親前世情人」的傳說真人版。

儘管森林太郎和茉莉父女緣份只有短短19年,茉莉卻用一生去記掛這個給予她肉體與精神上生命的古怪鄉巴佬,一直活到1987年。

死因:心律不正。

埋葬地:東京都三鷹市禪林寺。旁邊有森林太郎墓。(以我所知,森鷗外有兩個墓,一個在鄉下,一個在東京。)

森茉莉去世的房子「倉運荘」,在作品中名叫「白雲莊」

在軟綿綿的白雲上,返老還童的茉莉會穿上薔薇色的天鵝絨裙子與擦得發亮的Mary Jane,奔向一直在天國等待她的慈父懷抱之中。

我相信,這少是生於明治、死於昭和的老少女小說家人生應該寫下的結局。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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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學士、日本語言及教育碩士。東京留學、旅居日本47道都府縣並多次深入採訪日本各地。興趣為和服、水引、日本明治大正文學、持唎酒師資格。 著有日本文化書籍《Kiri的東瀛文化觀察手帳》(2017)、獨遊旅行指南《日本一人旅》(2019)及香港日本戰前交流歷史研究《爐峰櫻語:戰前日本名人香港訪行錄》(2022)、《爐峰櫻語:戰前日本人物香港生活談》(2023)。 除本網站及FACEBOOK專頁「おしゃれキリ教室」,亦透過日本語雜誌「HONG KONG LEI」推廣香港文化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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